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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繁弱知道狐狸,因为谢长安提过。
但当时他以为对方姓胡,又或者是一个叫狐狸的人。
没成想,还真是只狐狸。
这只毛发油光水滑的黄色大狐狸,正双手叉腰站在赤霜山外的大石头上,比以往任何一个来访者都要嚣张。
妖修不少见,但许多妖修都更愿意披着人皮混迹人世间,很少有妖修堂而皇之用原身在外行走,这狐狸却浑然毫无顾忌。
“你就是长安说的那只照骨境狐狸?”
张繁弱将几名弟子挥退,独自一人出了护山大阵,走向狐狸。
狐狸上下打量,眼珠一转:“你是张繁弱吧?”
张繁弱奇道:“你怎么知道?”
狐狸:“我与长安亲密无间,她有什么事情都不瞒我,她常说赤霜山涉云真人座下昔日有一弟子,形容英俊潇洒,与她素来交好,你不就是么?”
张繁弱果然眉开眼笑:“原来我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之重要。”
他带着狐狸穿过护山大阵。
“不过长安现在恐怕无暇见你,你可以先……”
话音未落,他一把揪住想开溜的狐狸后颈皮。
“你要去哪?”
狐狸大怒,后腿一蹬,当即迫得张繁弱不得不松手,还被灵气倒逼退了好几步。
“岂有此理,本座最讨厌有人捏我后颈了!”
张繁弱:“你不会以为奉承我两句,我就当真了吧?”
狐狸惊讶:“你居然看出来了?”
张繁弱抽了抽嘴角:“难不成谢长安跟你说过我很笨?”
狐狸:“那倒不是,我只是一见你就有这个想法。”
张繁弱哼笑:“就你那种敷衍的奉承,谁能看不出来,怕是我大师兄来了,你也是这几句话吧!”
狐狸哎呀一声:“没想到你还有几分小聪明。”
张繁弱警告她:“你别乱跑,若坏了此处规矩,逼得我大师兄亲自出手,长安可没空管你,你修为虽强于我,可怎么都不可能与剑仙匹敌吧!”
狐狸撇撇嘴,终于暂时打消独自离开的主意。
“李承影真死了?”
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打听。
张繁弱:“是,李郎君恐怕回天乏术,不过长安还在想法子……你这么高兴作甚?”
狐狸捧住双颊,将咧开的嘴角强行摁回去。
“什么高兴,我没有,你别胡说!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听见噩耗都会用笑来代表伤心的,我这是难过,李承影好歹也是老熟人,怎么就如此短命呢,嘻唉!”
张繁弱:……
他竟不知长安流落外面这段时日,究竟都交了什么奇形怪状的朋友。
一个病恹恹与祝师叔长得一模一样的李承影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只口吐人言却满嘴胡言乱语的妖修狐狸。
狐狸是一只见人下菜碟的狐狸。
在张繁弱面前她没个正形,面对沈曦时,又能端起照骨境大妖的架子了,若不是一只狐狸端坐的模样委实有点滑稽,张繁弱真要怀疑狐狸方才言行是他自己的错觉了。
狐狸听说折迩也在,眼珠一转,当即道:“长安若还伤心,不妨让她与李承影多待一会儿,我与折迩也是旧识,可先前去探望他。”
沈曦颔首,门中事务千头万绪,他也无暇与狐狸枯坐虚耗光阴。
张繁弱领着狐狸出来时,便见狐狸明显松一口气。
他嘲笑道:“还当你是多胆大妄为的人,没想到见了大师兄就如此畏惧。”
狐狸斜他一眼:“我平生最不爱受拘束,你那大师兄偏生是个严肃人,和那成天端着张冷脸的朱鹮差不离,与这样的人多处片刻都难受。”
张繁弱疑惑:“长安也不是嬉皮笑脸的人,你怎么就喜欢她了?”
狐狸:“那能一样吗?”
张繁弱再要问,她却不肯多说了,转而点评起赤霜山的一草一木。
“山门大开,却被另一座山挡住,风水不通,难怪人才凋零。”
“山中无活水环绕,唯一一条河流还在后山,大凶!”
“这些花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机,跟你们宗门弟子一样,一个个怏怏无神,看来注定前途无亮。”
张繁弱:……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你说的另一座山隔着大老远,它叫浮玉山,还是我们大师兄和长安渡小天劫入剑仙之地,怎么就大凶了?还有谁家把宗门建在水上的,又不是海岛,后山有活水还不够么,依山傍水,明明是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狐狸斜眼看:“你们要是风水好,怎么会害得谢长安流落在外,连人都做不成?”
此事的确是赤霜山理亏,张繁弱忍气吞声,不说话了。
但这狐狸素来是得寸进尺,得志便猖狂的行径,见他这样,越发得意,一路洋洋洒洒,数落得张繁弱头晕眼花,面如菜色。
以至于折迩大老远看见他们,就知道张繁弱必是被狐狸踩中软肋蹬鼻子上脸。
“你到人家地盘上还如此狂妄,小心哪天被打闷棍。”
他自走火入魔的心境中突围而出,修为更上一层楼,虽未能像谢长安一般获得天大机缘,但也因此旧伤尽去,神清气爽。
狐狸理直气壮:“难道我说得有错么?长安顾念旧情不愿苛责他们,我帮长安骂两句怎么了,若我真要动手,眼下除了他们几个,放眼赤霜山上下,有哪个是我对手?”
折迩无奈:“那你冲着张道兄也无用,当年长安出事,他一无所知,事后已然无能为力。”
狐狸冷笑:“可你到底还去照骨境寻了她的魂魄,他们又做了什么?在山中立一座坟堆,便算是自己原谅自己了?”
折迩:“那不是其中还牵扯了涉云真人的死么?他们师门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你一个外人,不对,你一个外狐,就别瞎掺和了!”
眼看两人反倒要吵起来,张繁弱忙打圆场:“折道兄,此事说起来,的确是我的错,这些年我早该生疑的,若能早些去找长安,也不至于她在照骨境受了那么多苦!”
狐狸马上道:“照骨境怎么苦了?有我在的地方能叫苦么,若不是去照骨境,长安还认识不了这么好的我呢!”
折迩、张繁弱:……
狐狸胡搅蛮缠堪称一绝,连素来天南地北瞎扯的张繁弱都甘拜下风。
不过有她在,赤霜山连日来沉闷的氛围倒是略有改变。
她从早到晚闲不下来,不是到重明峰上调戏裴三,就是去菜园里摘荔枝,当张繁弱隔了一天再找到她时,便见她已叉着腰站在石头上,向赤霜山弟子绘声绘色讲起照骨境的应龙传说。
许多赤霜山弟子先是中了影蛊,后又被沈曦打伤,虽然性命无碍,总归要养上许久的伤,众人心里也曾对赤霜山前路感到惴惴,后来沈曦和谢长安先后入剑仙,带来好一阵轰动,曹随又温言安抚,总算让大家低落的心情振作些许。
但狐狸的到来,才让赤霜山重新热闹起来。
她在的地方,似乎就没有冷清一说。
……
谢长安在冰棺旁边待了整整三日。
她亲手为李承影入殓,又接连渡了三天的灵气,以确保冰棺中灵气充沛,置死如生。
三日后,她在冰棺旁小憩醒来,睁眼看见李承影宛若生人的面容,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他坐起身,说之前只是与她开的玩笑。
“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谢长安轻声道。
“这几日,我一直将这里当作逃避的世外桃源,但是这样是不行的。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你也在等着我把你救醒,我要走了,哪怕外面是风刀霜剑。”
手落在他脸上,却只能触碰上面厚厚的冰层。
“你的神魂不要走太快,太远,否则,我真不知要去哪里找你。不过此去北海之极,我还得走一趟冰墟,九死一生,我未必回得来,也许到那时,反倒能见着你了,两个孤魂野鬼,说不定还能抱头痛哭一番。”
她将头上芍药取下,却不是放在冰棺上,而是收入袖中乾坤袋。
“这支芍药我要带走,但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只有这颗真心,暂且寄放你处,你若喜欢,就先收下。”
她走到门口,又顿足回首,深深看他最后一眼。
而后,迎着清风,头也不回。
这些日子被她化成素白的衣裙袖舞蹁跹,如晖日流云,远行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