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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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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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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总是忘不记那个下午。

天灰蒙蒙的, 空中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 赵逢春抱着厚厚一摞数学练习册匆匆赶往班里,一不小心脚滑摔倒在地。

因为护着怀中的练习册, 肘部着地磨破了皮, 膝盖跪到了一个小水坑里, 撕拉一声牛仔裤裂开一个洞,地上积水溅起沾了满身泥泞。

身上火辣辣地疼, 赵逢春顾不得站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捡散落到地上的练习册。

正捡着地上的怀里的又掉了出来,看看脏了的练习册, 再看看自己膝盖上的破洞,身上的疼痛传来,衣服上的泥点刺目,赵逢春只觉得自己分外狼狈。

短短十分钟的课间,外面还下着雨,高二下学期学习氛围开始紧张, 很多人都赖在教室里面懒得出来。

赵逢春的教室就在一楼, 隔着窗户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班里的同学在嬉闹, 似乎有人在看窗外,但是就算看见了她估计也没人会出来。

虽然面容清丽, 成绩优异,但是为人孤僻, 性格不讨喜, 赵逢春在班里的人缘并不好。

农村考上高中的不多, 赵逢春认识的就她一个。小县城的女孩子心气儿高有些排外,骨子里看不起农民,话里话外透着嫌弃和嘲讽。赵逢春内心敏感而又倔强,察觉到班上女生的排斥,她也就不腆颜凑上去。

然而班里其他的农村女孩子为了合群多是刻意迎合,看人眼色说话,受到言行上有意无意地冒犯都选择忍着,扭过头忘了似的继续把人给捧着。

赵逢春的宿舍里就有个娇小的农村女孩子,受到委屈只会躲到被子里偷哭。十个人的宿舍只有她们两个不是城里人,无人的时候她会找赵逢春诉苦抱怨,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极富感染力的话语令人心生爱怜。

她以为她们是同类,于是在那个女孩又一次被暗讽时赵逢春挺身而出,结果第二天却现那个女孩子照样和宿舍的人说说笑笑,对她却开始有意识地躲闪,她成功地融入了集体,而赵逢春成为了唯一被排挤的对象。

总是同一个宿舍的人比较亲密,渐渐地每个人都有了自己亲密的小伙伴,成群上课,结队吃饭,赵逢春却一直都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赵逢春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有时候听到女生们在一起的谈话她甚至会感到害怕,害怕谈起自己的家庭,她很笨,不会说谎,也不想说谎,若是别人知道了恐怕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全心寄托于学习,成绩连连攀高,受到老师夸赞,可是她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呢?又土又呆,一看就该是个笨学生才对。

或许嫉妒使然,或许单纯不屑,成绩好的赵逢春更不受人待见,尤其是宿舍里被她成绩超过的那些人,态度变化明显。

赵逢春一米七六的身高,在班里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带来的只有莫名的自卑。女生们因为她的舍友排斥她,男生出于自尊心问题,也大多不愿意和她站一起。

瘦挑的身材搭配上一张总是神情淡漠的小脸,不爱说话不爱笑,总是默默地坐在座位学习,不知从何时起就多了个“呆头鹅”的外号。

女生还好,至少知道背后议论他人要小声,班后面的那些男生却会勾搭着隔壁班的人,在赵逢春路过时肆无忌惮地取笑,以至于后来她对学校的男生都产生了恐惧。

也曾低头含胸,怪异的姿势却遭人嘲笑,同学猛拍她的背不怀好意地提醒,或是老师上课点名让她抬头挺胸坐正坐直,每当这时全班的目光就都会聚集到她身上,窃窃私语目光如炬让赵逢春无所适从。

于是挺直了脊梁,目视前方,任凭他人乱语,我自岿然不动。

高傲的背影下,掩藏的是自卑,竖起的是城墙。

只想缩在一个人的小世界的她,却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

原因无他,数学老师事多遭人烦,课代表吃力不讨好,原课代表主动请辞后没人愿意接手,数学成绩拔尖的赵逢春就被人起哄,老师都问出了口,她不懂拒绝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成了数学课代表的她,听从老师吩咐尽职尽责布置作业收交作业,却更加地遭人烦。在讲台抄写习题,去向同学催作业,明知道那些冷言抱怨不是针对自己,听见的时候却还是乌云压顶。

班上七十多个人的练习册又厚又重,教师的办公楼离教学楼有点远,其他女生都是叫上同伴一起,赵逢春却从来都是一个人抱着就走。一次两次的,众人也就见怪不怪。

这次也是,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上午的时候数学老师就打好了招呼让赵逢春去她办公室帮忙批改剩下的作业,改完抱走了第四节的小自习她好借来讲习题。

赵逢春去的时候天还好好的,正改着作业就变天了,雷声一响下起了大雨。

数学老师下午没来,办公室里都是外班的老师不熟,赵逢春没有带伞,改好作业也走不了,只能守在窗边盯着雨势。

下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老教师特别严肃,赵逢春并不想迟到,如果雨不停的话她都准备淋着雨跑到教学楼。

还好雨渐渐小了,赵逢春看了看桌上的习题册,老师让她抱走下去第四节要讲,一会儿还不知道雨会不会再下大,还有可能办公室没人锁着门……赵逢春思虑再三,觉得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于是就抱着一摞练习册出了门,谁知道会突然脚滑摔倒。

整栋教学楼的喧闹声汇聚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团。

嘈杂入耳是那么清晰,她却觉得离自己很是遥远。

上课铃响起,赵逢春继续跪着捡书,小雨淋到脸上睁不开眼,她突然有点想哭。

赵逢春远没有那么坚强,她也想要个朋友,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

陈舟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头湿透,手里抱着个篮球,想来是刚从篮球场跑回来。

半蹲下来帮赵逢春捡起地上的书,把球塞她怀里的同时就把练习册接了过来。

书高高的一摞,似乎掂着有些重,陈舟皱了皱眉,问道:“几班的?”

很少和陌生男生接触,赵逢春有些不知所措,指了指自己的教室,声音呐呐:“高二(3)班。”

没再吭声,也没有等她,陈舟抱着一摞书就冲进了赵逢春的班里,身姿矫健地像是一只猎豹。

赵逢春看着他的背影呆,愣了一下才抱着球跟上去。

才走到一半陈舟就出来了,迅速接过他的球就迈开大步跑远了。

“谢谢。”

赵逢春急忙朝着他的背影道谢,陈舟手朝后挥了挥,没有回头。

女孩脸上有些红,方才那个男生拿球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乱了节奏。

进班以后,老师还没到,班上叽叽喳喳还没安静下来,有女生问刚送书过来的那个男生,赵逢春只摇头说不认识,方才见她摔倒了路过帮忙。

话还未落,就被前排女生的的尖叫所打断,练习册落到地上有几本沾上了泥渍。

爱洁的女生纷纷上前,看自己的书有没有幸免于难,指责抱怨的语言不禁出了口,落向赵逢春的目光不善。

赵逢春连声道歉,幸好老师来了,一个个才散了回了自己座位。

赵逢春默默把所有练习册抱回了自己座位,花费了两节课的时间将练习册一本本擦净晾干。

有本练习册上有个手印,赵逢春的脑海里不禁又闯入了刚才的那个少年,心头一暖,眼睛涩。

可惜风一样的少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没有人认识,较为平凡的长相也没激起花痴女生打听的兴趣。

学校人太多,赵逢春有意无意地在路上放慢脚步,却没有那个荣幸再见到。然而闭上眼,少年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

后来,赵逢春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陈舟。

那已经是高考成绩出来后,学校邀请优秀的毕业学子回校演讲,陈舟赫然在列,他考上了H大。

赵逢春一眼就认出了常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少年,他戴上了金丝边眼镜,皮肤比记忆里的白了很多,明显清瘦了的脸衬得整个人带着股儒雅风范。

赵逢春想,他高三应该很刻苦很用功吧,之前光荣榜上并没见过他的照片,高考却是在全校名列前茅。怪不得她去篮球场转悠了那么多次,都没捕捉到他的身影。

因为其中有个很帅气的学长,之前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考上得还是那一届人里面最好的大学,讲座散后女生们都围着他要签名,赵逢春也跟着凑了上去,但是却把纸笔递给了陈舟。

陈舟显然是不记得她了,有些意外,但还是帮她签了名,很俗的一句话。

字写得很普通,但是非常工整,最好看的就是他的名字。

——我在H大等你,陈舟。

陈舟,陈舟,从那时候起,赵逢春的梦想就是考进他的大学。

但是——

场景一换,是在她家后面的破房子里。

赵勇神情喜悦,激动地拉起了她的手,“蓬蓬,我跟家里说了,我妈答应咱俩的事了!”

眼中没有沾染他的喜悦,赵逢春静静地看着他,问道:“她怎么说得?”

赵勇的脸上的笑突然变得僵硬,低头摸了摸鼻子,避开了她的视线,吞吞吐吐。

“就是那个,我妈说,你以后上大学的话,去了大城市,就看不上我了,不让你考大学……”

天色还未亮,赵逢春坐起,眼神涣散,现自己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待看见床头的大红色新衣时,目光一闪才有了焦距。

门咚咚作响,外面的女声喜气洋洋。

“逢春啊,快开门醒醒,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西头儿请得人来了,等着给你化妆梳头呢。”

赵逢春倏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无奈,是妥协,是落寞。

高考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她才十七岁,便已成了新娘。

*

天色尚暗,风吹的墙上的红对联簌簌作响,院门口晃荡的红灯笼透着诡异的红光。

赵逢春穿着红色的中式嫁衣,走出了房门,面前的院子陌生又熟悉。

这不是她的家。

赵勇家嫌她家不吉利,会给他们家带来晦气,让赵逢春从邻居家里出嫁。

都说借娶不借嫁,但是在钱面前,什么习俗什么讲究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就像是她出嫁,家里唯一的亲人却不在,所有人都帮忙瞒着她此时还躺在医院的爷爷。

只是为了她能和赵勇能顺利结婚,用赵勇家出的彩礼钱把欠他们的债给还了。

赵逢春站在屋子门口,透过院墙看向自己的家里,空旷旷地没有一点喜气。

她家住村东头儿,房子是十几年前盖得,楼房。

那个时候都还穷,村子里遍地是瓦房,就算是有几家人盖了新房子也都是盖得平房,赵逢春家的楼房在村子里是独一份儿,直到现在赵逢春仍然还记得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儿们羡艳的目光。

即便是后来大家都有钱了,陆陆续续地将房子翻新,盖楼房的也只是少数,赵逢春家的楼房还是很招眼。

但是赵逢春家里怎么有资格住这么好的房子呢?

打开大门,里面空旷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的样子,也就一侧的偏房看着还有点人气儿。

整洁和破落并不矛盾,用一个“穷”字可以完美概括。

楼房的门和窗户早就被砸烂了,现在正中的大门用几块木板挡着,窗子全部是空的,从院子里一眼可以看见屋子里整整齐齐堆着满满的麻袋。

麻袋里装的是收下来的玉米、小麦、花生等农作物,但是没有一袋属于赵逢春他们。

赵逢春和她爷爷就住在一侧原来准备作厨房用的小平房里,厨房则是在院子里简简单单搭了个灶台。

楼房再破再不好,也没有人能容下他们去住。有一家提出来用楼房存放东西,接下来就是第二家第三家,她家的楼房算是村子里的公共场地。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嫌房子里死过人不吉利,她连这个破家都没有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赵逢春和爷爷无处可去,就在她家后面荒废了的破房子里,刮风漏风,下雨漏雨,时不时还会从房顶上掉下一层土或者半片瓦。

有一天半夜里下起了雨,赵逢春盖着条劣质的红绸被子,噩梦惊醒,满身都是红,年幼的她还以为自己流了很多血,就要死了……

她一点都不喜欢红色!

*

本该是高三最紧张的一段时间,爷爷却突然病倒,爷孙俩相依为命,赵逢春不得不离开学校回到家里照顾病重的至亲。

多年前赵逢春的爸爸说走就走了,却给家里留下了一屁股债,几乎全村人都是她家的债主。

债务缠身,赵逢春的爷爷当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先生,临老退休了却开始冒着高龄跟着村里的建筑工队当小工。

可是欠得实在是太多了,她爷爷搬砖提泥累死累活,节衣缩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来的钱都用来还债了,这样窘迫的生活过了快十年都还没还清。

村里人多重男轻女,养儿防老,养女无用,认为女孩子家家的识个字不当文盲就得了,没必要花钱供她上学。

像赵逢春这样的小姑娘早就自愿非自愿地辍学外出打工挣钱了,债主们自然冷嘲热讽过,但是赵逢春的爷爷说什么也要供赵逢春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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